昨天录完了关于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二期播客,还有一些没能聊到的想法,想系统性地梳理一下。
此刻耳机里单曲循环的是蔡琴的《缺口》,戴耳机听这首歌真是太美了,蔡琴的声音直击心灵。
关于莱农
莱农出生在一个不算太富裕的家庭,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几个弟弟也很爱她。但至少在她的童年里,母亲农齐亚似乎不怎么喜欢她,总是对她批评和打压。因而,她也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中养成了自卑的性格,不断通过讨好的方式寻求他人认可。起初,这种方式在学校奏效了,她至少可以通过努力学习获得老师的喜爱,因而她认为学校是比家更安全的地方,但莉拉才华的展露改变了这一切。
莉拉是一匹突然杀出的黑马,此前莱农心中所有完美而安全的幻象就被这样一个突然出现的人物轻松打破了。老师们开始关注莉拉,莱农似乎变成了一个备选方案。于是莱农感到虚弱,她亟需找到自己新的安全感来源。她一方面嫉妒着莉拉,另一方面又决定离这个可恨的女人更近一些,以模仿她的方式来让自己感到安全。而莉拉也的确成为了莱农的力量源泉之一,在很多时刻,莱农都会感觉到,自己之所以没有在某些场景下逃走是因为做出了莉拉才会做的决定,她感觉到和莉拉的交流总是能带给自己新的灵感和思想。
除了学习的优秀,莉拉性格中的暴力某种程度上也成为莱农因怯懦而无法实现却又渴望释放的那些情绪的一种延续。“我只能无声无息地体味不幸,因为我没有能力让怒火爆发,我害怕暴力,我对那些暴力反应感到害怕。我更愿意一动不动,让憎恨不断滋生。”我非常能体会到这一点,因为我深知,那些愤怒的有力量感的男性之所以吸引我,摇滚乐之所以吸引我,正是因为他/它们所带有的反抗一切的态度,那些喷薄而出的情绪正是我渴望拥有却做不到的。因而,无论是我选择这样的男性做男朋友,又或者是听摇滚乐,都是我借他/它们之手在表达我自己未尽的愤怒。
莉拉不仅是莱农的力量源泉,同时也是她的噩梦。当莉拉不再和莱农一起上学,转而去做其他事情,比如去做鞋子,尤其是莉拉结婚而莱农要离开城区去上学使得莱农感到自己与过去生活的剥离,她开始困惑起自己学习的意义。曾经学习是莱农获得自我认同的一种手段,再后来变成她为了紧追莉拉脚步而不得不做的一件事,但当莉拉也不再学习之后,学习这件事本身对她的意义是什么呢?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学习都成了莱农迫于外力去做的一件事。一方面是因为奥利维耶罗老师、莉拉和加利亚尼老师让她继续读下去,甚至有时仅仅是为了她不在莉拉面前丢脸;另一方面是,与莉拉生活环境上的这种分离使莱农感到落寞,莉拉有了自己想要投身的场域,而她什么也没有,为了强调自己的特殊性,学习成为了莱农在莉拉面前标榜自己的手段之一。
对于我来说,虽然我从小到大都很明确学习本身于我的意义,但我也确实经历过像莱农这样因嫉妒和愤怒而学习的时刻。初中班上有个成绩很好的女同学总是得到所有老师的青睐,我对此相当不满。虽然我总是一副不屑与她竞争的表现,但内心还是希望自己在某一天能证明那些老师们都错了,证明我才是那个值得他们关注的对象。后来她去了更好的高中,而我没能考上,于是这种状态就又在我的高中生涯继续蔓延。这场竞争最终以她的高考成绩不太理想为结局,后来我也再没有她相关的消息。
大学后,没有了比较对象的我开始尝试各种事物,试图寻找属于我的力量,而莱农在对莉拉恋恋不舍的同时,也同样开始慢慢尝试寻找自身来源的力量感,或许她和莉拉那次一起逃学去看海正是这种尝试的开始。也正是在这次失败的探险之旅中,莱农感受到了自由的美好,她开始对那不勒斯之外的世界产生好奇,这种好奇使得她放下了之前所有的那些担忧,她不再担忧自己是否能力不足,她只想继续往前,去看大海。
慢慢地,莱农也开始逐渐发现读书本身带给她的乐趣。虽然她还是时不时地会显露出莉拉的影子,但至少她在有意识地摆脱莉拉,尝试独立。我想目前的我也正处于莱农的这个阶段,我的那些自卑依然存在,并且会时不时地冒出来扰乱我的心绪,但我已经在有意识地尝试摆脱那些自卑,试图用自己的力量做出一些东西(比如录播客),并用从中获得的正反馈来进一步激励自己。
莱农只是在精神上渴望摆脱莉拉,但莉拉依然在她生命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她希望能平衡在这段关系中自己和莉拉的地位,即莉拉对她来说很重要,她希望自己对莉拉来说也是如此。或许女性友谊中就是会有这种如爱情中嫉妒和独占的成分,就像初中时我和嘎嘎吵架那样,我希望她把我看作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当时出现的那个男生改变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因为我们之间有了秘密,她不再对我坦诚,这使我痛苦。
我的确在女性友谊这件事上困惑了很久,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如此,也许直到最近几年我才有了些许答案。曾经的我总是希望我要有一个最好最好的朋友,我也必须是她最好最好的朋友,但慢慢地我发现她们总是会有其他看上去关系很好的伙伴,甚至有时我感觉她们之间的亲密感超过了我们之间,这时两个人的友谊就不得不变成三个人,而我在这样三个人的关系里感到痛苦,因为我会认为我是游离在她们关系之外的。
上了本科之后这种情况变得尤其明显,我对室友们寄予了同样的期望,我希望我们只属于彼此,但很显然,她们也会有自己的闺蜜。当时我解决这件事的方式是降低自己对她们的投入,不要让她们成为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样我就不会受伤。也许是后来和大家相处时间久了,慢慢建立起安全感吧,又或许是因为我和亮之间变得熟悉和亲密使得我重新拥有了相对稳定的双人友谊,此前的这种痛苦也就慢慢消失了。
直博之后,我搬出了原来的宿舍,又不得不重新适应新的生活,特别是在本科室友们硕士毕业之后,那六年的安全感瞬间消失了。在咨询师的陪伴下,我生活中的安全感来源渐渐变得多元了起来,有了很多可以聊不同话题的交心朋友,我便不再那么执着于其中的某一个了。
莱农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力量,纵观她的每一任男友,都无不提供了她当时所需,要么是如安东尼奥让她能在和莉拉的关系中找到一个平衡,要么是如弗朗克用自身的优秀来证明莱农的价值,要么是像尼诺那样,直接表达对莱农的认可。莱农从尼诺身上看见了许多与自己相似的地方,比如他们都想摆脱自己的原生家庭,比如他们都想通过自我表达来整理思想、塑造自己的形象。她执着于这段爱情,只可惜终究是错付了,尼诺注定是那个流连于女人间的负心汉。
虽然全书并没有给莱农的结局画上一个句号,仅仅交代说莱农放弃寻找失踪的莉拉,但我想,这种放弃或许意味着她和莉拉、和过去、和自己达成了和解,也意味着她终于找到了自己。
关于莉拉
莉拉与莱农的出生环境截然不同,虽然她有个暴虐的父亲,但哥哥里诺一直是她坚定的守护者。所以和莱农的自卑不同,莉拉有一种野蛮生长的力量感和生命力,这种生命力使得外表瘦弱的她得以抵抗环境中的诸多力量。她似乎在所有事物上都天赋异禀,总是轻而易举地就能学会莱农需要付出很多努力才能习得的知识和技能。这使得她拥有了某种主动权,不像莱农那样总是被身边的人推动着向前,她能够选择她想做什么。
她或许曾经是想要走上文学道路的,因而也不断在日记本中打磨自己的语言,但她终究还是不得不面对家里反对她继续上学这个现实。在她倾注心血写出《蓝色仙女》却没能得到奥利维耶罗老师的肯定之后,她的文学热情消泯了。在确定自己因家庭原因无法继续上学,而朋友莱农却要进入中学之后,莉拉开始嫉妒。她虽然一向刻薄,但此时此刻,她对莱农和家人的愈发刻薄中饱含着对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热情之所在渐渐远去的一种绝望、一种痛苦
大约也正是从这个时刻开始,书中的莉拉不再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形象,她逐渐展露出的自己的脆弱面。新年的烟火之夜,莉拉第一次感受到“界限消失”,周围的事物开始破碎、扩散,而她自己变得界限柔软而易碎。也许很多人很难想象这种感受,但我经历过一种有点类似,在心理学中被称作“解离”的体验。那也是一种界限的消失,但破碎和扩散的是我自己。我会感到周遭世界的不真实,自己的灵魂从躯壳中游离出来,以第三方的视角看着我本人和这个不真实的世界。世界是不真实的、晃动着的,而我的灵魂则被一种灼烧感环绕着。心理学中说“解离”的起因通常是极大的压力或极深的创伤,我想莉拉此时也是在密集的烟火所带来的光声刺激下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于是她破碎了。
莉拉一次次地与生活中的压迫抗争,当她以为自己通过与斯特凡诺结婚的方式摆脱了马尔切洛的狂热追求,却发现自己陷入了另一个陷阱。“但妻子这个身份好像让她被关在了玻璃容器中,就像是一条帆船在一个没人靠近的海域中航行,甚至可以说在没有海的地方扬帆。”她失去了原有的朋友,甚至失去了原本的姓氏,她感到自己将沦为众多那不勒斯女性中渺小的一个,她感到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窒息,最终彻底迷失了自我,与莱农在加利亚尼老师家中的经历又让她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为了摆脱这样的困境,莉拉一方面不断激励着莱农继续读书,让莱农替自己实现未能实现的愿望,另一方面也用裁剪自己的婚纱照、肆意挥霍钱财、与尼诺偷情等种种尝试试图毁掉自己再重构。一次又一次,莉拉的一生就是在这样不断的破碎和重构中进行。最终,女儿失踪之后,她也消失在了人世间,“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迹,我猜想这或许是作者脑中属于莉拉的终极自我构建,也是最适合她的一种结局。
关于故乡
在莱农童年的记忆中,那不勒斯城区似乎一直是那样一个阴暗的,充满着暴力和死亡的空间。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显得贪得无厌却又脆弱不堪,他们相互嫉恨,不断攻击和报复彼此,又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原因轻而易举地夺去生命,颇有点穷山恶水出刁民的意味。
当我试图以小时候的视角去回望故乡,我忽然感觉非常模糊,远不如书中描写得那般清晰。梦梦说,她也想像费兰特一样写一本记录自己一生的半自传小说,但我的童年记忆似乎过于模糊和支离破碎,很难串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之前的生活圈子太过狭窄,上大学以后,我才真正开始从他人口中了解到他们眼中的故乡。不同人描述自己故乡的面向都不同,因而也会给我留下不同的印象。比如亮,提到她的故乡,我脑海中浮现的画面是一条河,很多羊,还有奔跑着的亮。老阿姨则更多描述的是她曾经历的人情世故,因而给我留下的印象只有一种紧张的、令人烦躁的阴郁的情绪。
可当聊到我的故乡,我好像很难找出一个具体的面向去描述,它就是那样一种模糊的、隐约的感觉。但唯一确定的是,水是贯穿我童年的意象,无论是松滋河、小南海,又或者是洈水水库,甚至是老家门口的池塘,有很多很多故事都是围绕着这些场景展开,虽然我也只能模糊地记忆起一些片段。我想这也是我喜欢有水的地方的缘由之一,看着河流或湖泊的水面,那种熟悉感使我平静。
同样是水,大海给人的感觉就很不相同。虽然之前也看过海,但和嘎嘎一起去马尔代夫应该是我近距离与海接触时间最长的一次。海与江河湖的区别在于,我们感受河流湖泊时常是旁观者,或感受湖泊的平静,或感叹江水的滚滚向前。即便是坐着船在水面上航行,我们也总是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渡江除外)。
但大海是扑面而来的,它展现的是一次次攻击性。当潮水拍打在腿上,它要把你推倒,当潮水退却,它又似乎想用浪花将你吞噬。当我坐着船在海面上航行,波涛从四面八方向船身涌来,就像一头愤怒且邪恶的巨兽。即便是无风也无浪,我仅仅作为一个想窥探大海秘密的小偷浮潜在海面上,当我透过清澈的海水看到离我如此遥远的海底,看到那些自在生活着的珊瑚、海龟和彩色的鱼,我还是不由得感到一股力量,它将我深深吸引,要让我一直坠落,坠落,直到沉入海底。更让人恐惧的一点是,即便是在海边的房子里,即便有坚硬建筑物的保护,我还是能听见海浪冲刷岸边沙滩的声音。这种感觉在夜晚尤其明显,屋外一片漆黑,而一头巨兽在咆哮。总之目前的我并不像很多人那样喜欢大海的宽阔和无限可能。
上大学对我而言是个很特别的经历。我人生的前14年,都生活在一个小县城,上高中之后,我从县城搬到了市区,但无论是哪个阶段,都是生活在那个小小的二三线城市,和家人们生活在一起。如今我25岁了,并即将迎来我的26岁生日。从2013年到现在,算下来我即将度过在北京的第10个年头,上大学正是我远离故乡、远离那些人的开始。
就像莱农第一次离开她所生活的城区,去到她即将上学的新城市那样,“我假装一个人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就像一个全新的我在面对自己的新生。一种全新的生活,从死气沉沉的事物中突然展现出来,我一定能把握住这种新生。”上大学对我来说也是告别故乡的全新开始,它意味着我很大程度上摆脱了家人和过去带来的束缚,得以以一个全新的视角探索自我。故乡背后意味着的许多事物都显得沉重不堪,它们就像是越积越厚的灰尘,让人感到无力挣脱和改变。但北京不一样,或者说,来到一个全新的城市这件事很不一样,因为这里没有我的过去,我更无需处理那些灰尘。
从一个小城镇来到北京,我的生活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也愈发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条件的巨大差异。就像莱农到富人区之后感受到的那样,她似乎和那些人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哪怕嫁给了一个有钱人,哪怕受过高等教育,却还是“缺少某种难以描述但至关重要的东西”。我想,这是那些人因更优越的家庭背景(经济上的富足、精神上的支撑)所带来的一种自由感,他们对于摆脱现有的环境更有底气,甚至可以说,他们拥有一种随时随地打包出发且无所畏惧的信念,他们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有着清楚的认知和绝对的认可,而这些是“小镇做题家”很难由内而外达到的状态。
在莱农的印象中,老城区的女性们最终都变成了焦躁的、嘴唇紧闭的、佝偻着的衰老形象,她们的身体被消耗、灵魂被掏空。莱农是幸运的,她通过读书和写作保留了自我;莉拉虽然一生传奇而不幸,但最终她的消失或许也暗示着她摆脱了那些传统那不勒斯女性的命运,从这个角度来说,她或许也是幸运的。而我也同样幸运,作为一个应试教育的既得利益者,我才能坐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前些天看黄灯的演讲稿《二本学生的命运,映刻着教育的底色》,更能深刻体会到这一点。虽然我知道目前的社会里阶级越来越固化,但也不知道我可以做些什么,我只能衷心希望社会能留给大家一些空间,让每个人都可以走出自己的路。我也希望某一天能有一种我认可的改变现状的策略出现,让我能为社会变得更公平做点什么。
当然,关于那不勒斯的故事还可以说很多很多,我只是写不动了而已……如果下次有精力再重读这四本书,一定还有更多更深刻的感受吧。